2009年12月17日
優游官場,最宜「優化」。港英殖民地時期,雖然不言革命,但簡單的事情可以「處理」、「做好」、「辦妥」,制度可以「改良」、「改革」,公共服務可以「改善」,有把握一次改好的,可說「完善」。彭定康年代,志氣沖天,改善得來的,官員誇下海口,說「完善」,大膽創新,將「完善」作動詞用;改善不來的,未如人意者,官員頂多是推搪說「有改善的空間」(rooms for improvement)。不像回歸之後,大小事情都辦不好,幾乎全在「優化」之中。
科學術語,政治廢話
回歸之後,港府官員成了一群智力特殊的人,喜歡玩弄語義高深的詞彙,並將之降格使用(downgrade),消解其專業內涵,再推而廣之,取代日常語詞,達到消滅語彙之目的,旨在含糊其詞,推諉責任。將「有」與「無」,講成「存在」與「不存在」,將「考慮」、「有可能」、「或許」……,講成「不排除」,已見怪不怪。近年,官員將認知心理學的認知(cognition)一詞掛在口邊,用來取代日常語言的動詞「認識」(know)及名詞「知識」(knowledge)。結果,是失去常用的知識,只有高深莫測的認知。
認知,是對知識的構造過程有自省的理解,是知識之反省, knowing you are knowing之意。然而,香港的「認知」卻非如此。政府對母語教育的看法或立場,在高官口中,變成「政府對母語教育的認知」,推而廣之,報章的醫學專欄說「認知大頸泡」 ,作家寫娛樂新聞也說「張柏芝的兩點認知」 。不明底細的,還以為此地文明好學如古希臘,滿街哲學家。這個說「認知」,那個說「存在」、「不存在」,「排除」、「不排除」。
「優化」是官場廢話的新品種。凡事都說優化,就埋葬了做好、辦妥、處理、改善、改良、改革、完善……,變成語焉不詳。優化是「最優化」的簡短本,「最優化」則是「最適化」(optimise)的通俗本。由最適化變成最優化,再演為優化,本來是知識普及現象,但在港府卻是知識墮落的過程。
線性規劃,官員精通?
最適化是應用數學的觀念,來自線性規劃(linear programming),演變為決策學(decision science)的用語。近年由於翻譯英文的優質產品(quality product)、優質服務的「優質」流行起來,取代常用語優秀、精良、精工、精煉之類,加上應試教育的「優」(distinction、攞A)字情結,連帶「優化」也變得親民了。
某類決策問題,牽涉多個決策因子(用函數表示),其中有一最適宜的數值,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,唯有當決策因子落在最適宜的數值時,此決策問題的目標始能達致圓滿。求此最適宜數值的過程,稱為「最適化」(optimise)。最適化的數學,在經濟數理、統計學、規劃及運籌學應用。回應永續發展(可持續發展)的大勢,近年的政府政策學已擺脫純經濟效益或國民生產總值(GDP)之單一發展議程追求,必須顧及環境保護、社會融和、文化保育等議程,成為綜合發展議程之考慮。因此,當今頗多先進政府引入「最適化」的決策概念。
最適化、最優化、優化
二○○一年規劃署發表《香港二○三○—規劃遠景與策略》諮詢文件時,我曾與何志平一道,向政府建議「綜合發展議程」的概念,並引入「最優化」及「優化」的詞彙,盼望政府為香港的經濟、民生以至自然及人文環境,作一綜合之考量。然而,「優化」竟然流行起來,且退化為政治潮語及官場廢話。
在政治上應用最適化、最優化或優化之詞,必須有綜合的政策考量,做到各方利益或權利都達致最適化。這種智性森嚴的決策過程,正是目前的香港政府所不願為的。高官只會亂用和濫用,令此詞喪失智性內容,順帶摧殘其他日常語彙(改善、完善……),令市民面對官話「優化」,無所適從。以政府新聞處的公布為依據,開首,嚴肅使用優化一詞的,是規劃署,如「優化海濱研究構思」(二○○五年一月二十五日)。
此前,教育局也曾使用「優化」,但不過是「達致優質(教育)」的簡便講法,也證明「優化」流行,受到「優質」一詞之牽引。如教育統籌局局長李國章說,「小班並非優化教育的靈丹妙藥」(二○○四年十二月二日)。
股市牽動人心,真正令優化一詞大行其道的,是二○○五年港元滙率遭受衝擊,金融管理局使用「三項優化聯繫滙率措施」。 要連貫幾個措施,靈活調配,始可達致最適化的政策效果,使用「優化」一詞,恰如其分。後來卻走了樣,即使是推出一項簡單的政策措施,或者籠統的政治目標,也說優化了。如曾蔭權在二○○六年十月十二日宣讀《施政報告》,便說「實事求是,優化施政」。改善交通,便說優化交通,如香港「須優化跨界交通,政府研建第三條機場跑道」(二○○七年一月十五日)。加強檢驗有毒食物,也是優化﹕「食物安全,粵港優化食物安全合作機制」(二○○七年五月十四日)。輕微的公關策略調整,也說優化,如律政司司長黃仁龍說,「努力溝通,優化校園驗毒」(二○○九年八月二十一日)。至於口沒遮攔的現任教育局局長孫明揚,更是「優化先生」,他說要「優化英語教師計劃」(二○○八年六月二十三日)、「優化本地高等教育」(二○○九年五月十二日)。英文方面,起初新聞處英文稿仍堅持用improve的,後來也失守了,多寫optimise,只讀英文稿的人,也許以為港府由數理專家主政。回歸之後,留守官場的英國人愈來愈少,使用英文的華人高官也財大氣粗起來,官場的程式中文、毒性中文蔓延之下,連英文都不能倖免,都中毒了。
承擔責任的「完善」,用得絕無僅有,如「完善博物館管理制度」(二○○六年十月十二日);創意爆棚的財政司司長曾俊華則說「不斷完善市場監管制度」(二○○八年九月十九日)。不斷完善,就廢掉「完善」的原本含義了,其荒謬之處,猶如早年共產黨人說的「不斷革命」。有用的革命,一次就完,而且效用久遠,如英國的光榮革命、工業革命,法國的法國大革命。
奇異知識,大行其道
政治清明,本是平平無奇。良風善政,只需尋常知識,即使遇到要尋求專家知識的時候,良好的政府也有責任用尋常語言向百姓交代,而不是直接應用專業詞彙來迷惑百姓的。當政府放棄使用尋常詞彙,以玄妙知識(esoteric knowledge)及特異詞彙(fancy terms)高談闊論,掩藏危機與政治責任,就是官商勾結、攫取私利的愚民政治時代(按﹕此觀念引申自同文林沛理的《亞洲周刊》文章)。 如二○○八年金融海嘯爆發之前,港府放任本地銀行向散戶推銷的「信貸違約掉期票據」,其學理和數學模型,理論基礎薄弱,而且全世界也沒幾個人懂得,卻無人置疑,瘋狂買賣。
撚化市民
官場廢話與程式中文,猶如文癌,可以自我衍生。優化之後,衍生「活化」一詞。「活化」首見於二○○四年民政局宣布的《文物建築保護政策檢討》諮詢文件,如文物建築修復之後,改作其他文化或社福用途,便叫「活化」,來自英文revitalise,實則是「活用」而已。到了二○○九年,不單止活用古蹟叫活化,連鏟平、改裝都說活化了,如活化舊區,活化工廠大廈之類。見到尖沙咀舊水警總部及灣仔和昌大押與喜帖街的活化例子,便知「活化」不過是「私有化」的隱語而已。
優化、活化?不過是政府當市民是傻瓜,用玄妙之詞消解責任,撚化大家而已。
香港文字學系列.二十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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