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11月19日
一句升呢,特首跌鑊(watt)。十月十七日,曾蔭權公布施政報告之後,在香港電台《香港家書》節目中說他最近學了個「潮語」叫「升呢」,原意是指玩電腦遊戲過關升級,升le(vel)也。他以此比喻香港經濟也要升級,不能再依賴密集勞力,即是要「升呢」,發展知識型產業。今年中秋前夕,也有月餅廣告勸人家勿再食「老餅」,送禮要「升呢」,買新款冰皮月餅。一時之間,「升呢」超出年輕人打機群落的次文化範圍,成為全民潮語。然則,平民百姓可以扮潮,特首卻不宜學舌,一來是有失身份,二來是虛偽矯情,要親近青年,不是要學潮語,而是做好長輩本分,為青年開闢上進之路。以為刻意降格(condescending),扮無知少年,假裝領袖與平民的水準一樣,彼此一家親,自欺欺人而已。
潮流用語乎
去年書展,蘇真真推出《潮語學習卡》之後,潮語浮出青年人的次文化圈,廣為人知。今日說的「潮語」,並非潮州話之簡稱,至於是否「潮流用語」之簡稱,仍須商榷。潮、爆、喪、hea、型、索、惦、超、瘀、寸、yea、in、dry、dull……此等潮語,都以單字為主,有別於往日複詞形式的俗語或俚語,如有型、新潮、符碌、食腦、吹水、招積、沙塵之類。「潮」從新潮、潮流、潮氣之類的複詞脫胎而出,成為單字詞,「潮語」本應就是「潮」加「語」的構詞,不必視為潮流語言之簡稱。
當然,學術既然掌握在中年一輩手上,吾人說「潮語」就是「潮流用語」之簡稱,甚至「潮語」也是吾人造詞,用以描述當今年輕人的口語形式,年輕人也只能默默承受,無從置喙。上周有青年投稿報章,不憤潮語遭成年人奪取之後,誇誇其談,胡亂使用,作其親善之狀,怪罪成年人奪取其語言,用作商業推銷及政治宣傳。青年的語言遭主流社會奪取及濫用,青年便連語言主權也失去了。
青年潮語可以輕易為商號及政客收編,皆因青年並無明顯階級身份,收編其語言不怕做cheap自己,不會有階級尷尬,反而有追上潮流之感。然則在香港人口老化及青年貧困化的兩大潮流下,襲用潮語以標榜自己夠in及鼓吹消費,無疑是「老餅」行為,不知滄桑變幻,人間何世。香港青年貧困化及人口老化,都是由於商業壟斷及高地價政策,青年就業「散工化」,朝不保夕,難以成家立室,成年人又不敢生育。斯二者,都由政客及商家長期勾結造成,彼等昧於現況,閉門學舌,取悅於不再擁有政治影響及消費能力的青年人,可謂當局者迷,十分之「政治無意識」也。
階級烙印,鄉土情懷
潮語興起之前,香港人講的是俗語或俚語。當年的青年捱窮,但奮發向上,俗語講來虎虎生風,鞭鞭有力,滿載鄉情。不像今日的青年,懷才不遇,有力無處用,百無聊賴,很多只能沉迷打機,在電腦網絡講潮語、寫火星文吹水度日。
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香港雜有洋人、南亞人、北方人,但主要仍是廣東遺民會集之所,廣東遺民來自中國南方,也有來自越南、新加坡等南洋華埠。工廠、地盤、木屋區及茶餐廳等平民處所,都是方音混雜,鄉土俗語、歇後語衝口而出,成了其他方言群體的新興俗語。客家話的「自家人」、潮州話的「家己人」(ga-gi- lang),尋常土話,都是當年俗語。例如「拍拖」一詞,本是珠江艇家用語,機動運貨汽船拖搭另一木船,於狹窄河道之中,兩者緊靠而行,到了淺灘,汽船停航,由木船搖櫓送人貨上岸,行話謂之「拍拖」,引申為戀愛男女牽手、依偎同行之貌。戰後香港青年人口眾多,色慾高漲,遂令此語火速流行,並衍生拖友、拖手仔、拍散拖等詞。「搞搞震,無幫襯」、矇查查、沙塵白霍、花心大少、沙沙滾等廣州俗語也隨電台講故(「天空小說」)、報章專欄而流傳香港。源自肇慶的「老坑」(原本指開採已久的石硯老礦坑)、番禺的「市橋蠟燭」(假細心)、市橋皇帝(惡霸)、大天二(撈家)、廣州嫖界的老餅(老妓女)等也成為香港土語,當地反而失傳,少人講了。
五十至七十年代流行的電台廣播劇,由於只聞其聲,劇本必須掌握人物口語與階級角色之配合,低下層角色要講俗語,於民間口語之傳播,有推波助瀾之功。
工人階級的文化民主
進入七八十年代,工業勃興,工人消費力強勁,交際頻密之後,衍生一批香港土生俗語,加入幫會的青年眾多,人多口雜,也將暗語傳出,粵語電影、電視劇都投青年工人階級所好,紛紛採用俗語。香港電台「獅子山下」電視劇帶起新的本土寫實電視及電影熱潮,有助本土低下階層俗語之廣傳。小孩曰「塞豆窿」、「豆釘」(豆丁之音轉),出自德叔(良鳴飾演)之口,慘綠青年曰「死飛仔」,出自掃街茂(李添勝飾演)之口。今日電視以中產「職場劇」及商家「富貴劇」為主流,不如當年的工人劇,將工人語言及貧民命運呈現於公共媒體,有文化民主(cultural democracy)之貢獻焉。當年的電視劇,編劇人才脫胎自廣播劇,仍視口語為個性描寫之基本功,頗多流行寫實劇的主角,都有固定口語(口頭禪),如八十年代周潤發,一句「係咁先,唔係咩呀」,象徵工人階級的文化自豪。大學增加之後,貧民初入校園,也製造「符碌」、「走堂」之類的校園俗語。
機器馬達在工廠大廈、鬧市後巷、唐樓走廊及山邊木屋瘋狂開動之時,當時的俗語是加班、趕工、拍硬檔、拆掂佢,或劈炮、跳槽、騎牛搵馬、東家唔打打西家。其中「拍硬檔」一語,今日回想,令人感激。山寨廠的老闆與員工份屬同鄉、「死黨」,互相幫忙,員工隨時劈炮,另尋工廠,老闆有求於工人,只能用朋友身份懇請幫忙。工人懶散曰蛇王;失業曰「踎墩」,有等候工作之含意;碼頭苦力一歌三嘆「鬼叫你窮呀……頂硬上」,也肩負重擔,有勞作在身。這是百業興旺、志氣衝天的年代。
幫會行話進入民間者,有紮職(升級)、磅水、劏死牛、爆冷格(入屋行竊)、堆冧友(劈死人)、割禾青(贏錢早走或急於收成)之類,二十一世紀之後,百業蕭條,幫會難撈,這些行話也大多式微。鄉村農田不見,想向青年解釋何謂「割禾青」,也無從入手,要講經濟學的短期利益、炒股票的獲利回吐了。
九十年代的俗語,有低級中產的職場特色,互相傾軋居多,如執生、開OT、食腦、食自己、吹水、齋talk、吞泡(有事不做)等,不再拍硬檔了。二十一世紀的潮語,都是單字為主,一方面是復興粵語的單字構詞,二是單字詞變幻多端,可以做動詞、形容詞、副詞等,如hea(無所事事),可以說hea工、hea樣、hea做之類。單字構詞是粵語傳統,新潮轉為「潮」,有型轉為「型」,吹水轉為「吹」,都是複詞廣為人知之後,可以用單詞表達。有些潮語,也非全新,例如「滴汗」,就脫胎自古語「汗顏」。
網絡語言如表情符號(emoticon)或圖像符號(pictoranto)、火星文等,也衍生潮語,除了新鮮趣怪,也有隱藏感情及貧乏腦筋的作用,適宜網絡的隱秘交流,言不及義。一句「O嘴」,雖說有俗語「擘大個口得個窿」的先例,卻不知對方是驚訝無言還是尷尬無奈。潮語大行其道,掩藏感覺、真偽莫辨的年代到來,當面表白、揭露肝腸的年代過去,只能錄存俗語於此,考其原委,使後世知道香港有過拍硬檔、頂硬上的年代而已。
香港文字學系列.二十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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