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家輝:月俸盜賊
2014年12月6日
【明報專訊】昨談老軍頭郝柏村,此公據說打過日本仔,我倒另外想起一個也打過日本仔的名字:簡吉。但郝柏村在中國大陸打日本仔,簡吉卻在台灣打日本仔;郝柏村是躲在槍炮坦克後面打日本仔,簡吉卻拿鋤頭和土槍近距離打日本仔;郝柏村到台灣後享盡榮華富貴,簡吉卻兩度被日本仔下獄,坐牢逾十年,最後,又被國民黨拘捕,槍斃了結,死時才四十八歲。
若你有機會到台北誠品,不妨在「台灣歷史」的分類書架上找找關於簡吉的傳記書籍,至少有三四本,其中一本由楊渡所撰,《簡吉:台灣農民運動史詩》,遠流出版,以口述歷史、書信、日記為資料,呈現簡吉一生,也看時代悲歌,最為動人。楊渡是資深新聞工作者,亦寫報道文學,早年作品《民間的力量》專述八十年代的環保、人權、女權、學權等運動悲歌,我曾在上班時偷偷讀,然後,偷偷流淚。
簡吉,出生於一九○三年的高雄鳳山,是農家子弟,幫忙農事之餘發憤讀書,考進台南師範學校,在當時,光榮有如中狀元。畢業後,回到鳳山公學校教書,做了四年教師,盡心盡力,但看見孩子因貧窮而沒法好好學習,心痛如割,也領悟現實之惡。楊渡描述:
「簡吉發現,那些衣衫襤褸的孩子,拖疲憊的身體來到學校時,不是因為一早就起來作農事,已經疲累得無力上課,要不就是農忙的時候,根本無法來上課。農忙時,無法上學的孩子尤其多,他們要參與大量的勞動,卻無法得到基本的溫飽,面黃肌瘦的孩子,在課堂上只能露出被生活過早折磨的疲倦。簡吉由是明白,問題不是出在孩身上,實在是農民無法生活啊。」
怎麼辦?
簡吉選擇的答案是:「我在村莊作教員的時候,生徒們概由學校歸家,都要再出田園勞動,因為過勞所致,以致這樣的兒童,雖有往學校就讀,而教學效果往往便失其半。為此我想,在那裡當教員,卻是月俸盜賊。為這樣的原因,而辭去教職。」
這是簡吉於首次被捕,一九二九年,在法院公審庭上的自辯陳詞。他不願再做「月俸盜賊」,他決定直接走進農田,喚醒所有農民子弟,爭權益,反殖民,不再做奴隸,挺胸抬頭,生要光明磊落,若死,更要堂堂正正。
台灣日治時期的農民運動,有了簡吉,有了新的生命與方向,而簡吉,亦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。(上)
馬家輝:壓抑的嚎哭
2014年12月7日
【明報專訊】楊渡於《簡吉:台灣農民運動史詩》書內直接指明:過去國民黨解釋光復後的台灣反抗運動是受到中共影響,但簡吉歷史證明,它有更深遠的歷史,它是從日據時代的農民運動就開始了。
簡吉便是農民運動的領導人。
一九二五年,本為教師的簡吉辭職不幹,帶他的小提琴跑遍南台灣各村各鄉,推動農民運動,他跟友人合組「台灣農民組合」團體,並跟日本左翼以至台灣共產黨組織結盟,誓爭農權。一九二九年,簡吉帶領農民反抗日本濫收農地及其他剝削政策,被捕入獄,坐了四個月牢;但出獄後,繼續武裝抗爭,很快再被捕,此番,苦牢一坐十年,妻子和兒女在家裡悲痛等候。
日本仔被打敗,國民黨來了,簡吉暫時翻身,出任三民主義青年團高雄分團書記,但性格獨立的他怎可能被招安,不久後,爆發「二二八事件」,本省人外省人誓成水火,白色恐怖籠罩全台,可是簡吉不怕,繼續打,並組「台灣自治聯軍」,也出任中國共產黨台灣省委員會山地工作委員會書記,流竄台灣南北,企圖推翻蔣氏王朝。勇雖勇矣,終被擊破,一九五○年被捕,翌年三月七日,槍斃於台北馬場町。
楊渡書內描述,簡吉死訊,是由兒子簡敬在報上讀到,告訴母親,才一起北上迎回父親骨灰。「簡敬回憶起當時,母親帶他坐火車到台北,沿途上,從台南到台北的十個鐘頭,母親一語不發,抿嘴唇,凝視窗外。母親到馬場町,只見到父親冰冷的屍體。她是那樣從容鎮定,只告訴簡敬要如何祭拜父親。在白色恐怖的陰影下,為了怕影響孩子的未來,她要簡敬不要出聲說話,只由她去簽字具領屍體,再由簡敬幫忙安排火化的事宜。回到家,她只交代了幾句話,便進到她自己的房間裡,關起了門,然後,簡敬才聽到她那壓抑的哭聲,慢慢釋放出來,變成無法遏止的哭泣。從此,她彷彿不曾再哭過。」
簡吉在獄中留下大批日記,其後出土;他也常寫信回家,其中一封寫於行刑前不久:「有人說,儘管每個人走的路是多麼不同,可是要抵達的地方都是墳場。話是這麼說,而實際上我的生命也到了此。」
抗爭者簡吉,不畏縮,不迴避,他一早已知道自己要付的代價,只要付這代價,他便自由了。牢獄與死亡,從未打敗他。他終於走完自己選擇的路。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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