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蘋果日報
2014年12月2日
周一大早,媽來簡訊,告訴我妹妹在金鐘被警察用警棍打得頭破血流、遍體鱗傷。我趕緊搭車過去探望。來到之後,看見妹妹正在睡覺,頭上包裹繃帶。臉上卻依舊平和,沒有憤怒、恐懼、肅殺,起身說:要你專程來,有心了。
其實那個漫長的夜,雖然未在現場,卻也難眠。前方不斷傳來的消息,被打的都是香港的未來。但我見到妹妹時,對眼前的這一幕並不驚訝。妹妹在罷課剛剛開始時,就已經身處最前線。雖然媽第一天就慌張給我電話,叫我勸妹妹回家。但我知道,自己無權那樣做。作為成年人,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,作為家人,更不能出於讓自己放心的自私理由,而阻止年輕人走上街頭。所以,最後仍是努力忍住沒有勸妹妹回家,只是告訴她千萬、千萬要小心。
這段時間,腦海中重複浮現電影《再見列寧》中的橋段:熱愛舊時代的媽媽可以發瘋、可以病倒、可以崩潰,但是年輕人還是要上街,柏林牆還是會倒,你是家人,會心懷同情,但歷史是個無情的行者,對任何違背其意的,都碾為齏粉。歷史,永遠站在年輕人這邊。
然後靜靜地跟妹妹聊,佔領龍和道以及被清場的整個過程。和多數香港的孩子一樣,她並不擅長表達,無法將自己的經歷說得行雲流水、天花亂墜。但是,我們認真分析重奪龍和道的得失,似乎警方有意讓佔領者入甕,然後集中清場,客觀效果是,雙學呼籲的包圍政總,並沒有如預期實現。後來我們又談到大局,對整場運動的失望,覺得沒可能成功。說着說着,她就哭了。她覺得很不好意思,一個人跑到洗手間。出來後,問她甚麼,只是笑而不語。因為一談佔領運動,她就忍不住流淚。
我想到,香港這座城市有多小。第一次有這種感覺,是南丫海難的時候。原來,其中一名遇難者就是同事的親戚。突然間,那不是新聞,而是切切實實發生在身邊的事情。試想一下,在這樣一座小城市裏,小說情節其實並不遙遠。
這幾天,街頭亂揮警棍的警察好多,他們棍下的,有些是和他們同齡的年輕人。時光流逝,大家漸漸變老,有了下一代。20年後,子女開始拍拖,作為家長坐在一起聊天,聊着聊着,就聊到2014年的這個冬天。結果一些人發現,當年曾是「戰友」,也有一些人會發現,眼前這個人曾經吃過你的棍子。一整代人,將不可避免地面對無法彌合的心靈裂縫。
這座城市很小,警棍打下去的這個人,可能攙扶過你年邁的母親,可能替你的孩子補習功課,可能在某個地方善意地提醒你掉了錢包。警察啊,希望你,不要被身上的制服所制服,不要聽從那些喪失人性的教條,你首先是人,然後才是警察!有人說香港社會在撕裂,當然是的。眼看着形象如此正面的警察,淪落到幾乎瘋癲的境地,我們可以清晰看到社會撕裂在他們腦中的投射。
許多年前,有大陸人問我:在香港,一個人為甚麼想做警察?我說:因為正義感吧。以後,在面對同樣的問題時,我該怎樣回答?一個有正義感的人,會對手無寸鐵的年輕人下手嗎?如果警察的倫理掃地,眼看着,其他的核心價值也將凋亡。妹妹的血,會成為我們家族的記憶,告訴後人不要忘卻香港的歷史。自己妹妹自己知,當我說:香港的年輕人和大陸的年輕人最後的區別,就是理想,如果香港年輕人也變得犬儒,那麼香港就真的淪為大陸。妹妹聽到,又忍不住哭了起來。妹妹的書架上,有傅柯的《癲狂與文明》以及一些基礎的社會學經典。我知道,她正在學習書本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。還很稚嫩,但所有經歷的,都令她迅速成長。
對這次的運動,我並不樂觀。但對香港的未來,我並不悲觀。當歷史的進程遭遇強權,至多會稍放慢腳步,但休想讓歷史停頓或倒退。梁振英們反覆強調佔領者「非法」,卻忘記如果年輕人不反抗,逆來順受的結果,是違反了「惡法非法」的自然法。所以,他們的「法」和我們的「法」,顯然不是一回事。最後,想起北島著名的詩《回答》: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,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。」——為香港而悲!
許驥
自由撰稿人
2014年12月2日 星期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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