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6月18日
隨意將事情誇大到極端(driven
to the superlative),令人麻木而疲乏。疲乏之用,大矣哉!不論政府或商家,都寄望民眾疲乏。政府將極端的語言用濫了,用得輕賤,政府隨便什麼都是「極度遺憾」、「深切遺憾」之後,其他人上街抗議,高舉「極度遺憾」,會有多少反應?民間說「不排除會發動罷工、遊行」,還有威懾力麼?這是將敵對者的語言能量耗盡的消耗戰術(spend the energy of the opponents),使其怒而莫能言,久之,就連怒也不識得了。此乃現代政府的「文字武功」,傷人不見血。
政商勾結,各取所需。不論政商,都濫用極端語言,原因是此等用語日久令人麻木,在理性和感性兩方面都失去判斷力,容易聽命行事,盡情消費。
本詞已到極致,再在前面加上強烈、極度、非常、充分之類,適得其反,會將詞義掏空,變成廢話一句。民間不論什麼示威,舉的標語多是強烈譴責、強烈要求、極度不滿,便是隨官方一樣,出言失度,失去方寸,丟失了拾級而上、言隨意轉的文辭修養,令到社會虛浮淺薄,思想單一。
近年商界為了競爭客源,吸引顧客注意,也採用極端語言。美國的電影院,賣爆穀的櫃台,寫的是Large、Super和Jumbo,無Small的。星巴克咖啡店,有時連語帶歧視的Short(小矮杯)也怕顧客選用,只有Tall、Grande和Alto,以大杯索取高價。
店舖減價,告白是「瘋狂減價大出血」。以前的百貨公司,只是說「減價」(sale),春季秋季各部門減價,就是「大減價」(big sale或grand sale)而已。今天,推出一件小貨物,已是「潮爆熱賣」。此等程式中文,機械而失真,表現的是虛情假意。
心理學和認識論的「認知」(cognition),不可隨便用來替代意義鬆散的認識、理解、知道等日常語彙;來自數學和工程學的「優化」(optimize),也不可隨便取代日用的改善、改良等語彙。然而,今天香港滿眼故作高深、故作精密的用語,只顯示此地不學無術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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超強詞彙,極度低能。2006年3月7日,傳媒揭發政府殮房職員調亂遺體、隱瞞錯失,以致多個家庭連環錯領遺體火化一事。同月23日,政府公布調查委員會報告書,負責調查的獨立委員會「認為此事主要涉及人為錯誤。公眾殮房設有清晰的工作指引,但涉案的兩名員工並無依循。在發現出錯之後,更意圖掩飾過錯。委員會認為該兩名殮房服務員極度嚴重失職,兩人要為這次事故負上絕大部分的責任」。中國是文官制度的始祖,譴責官員失職,詞彙多的是:玩忽職守、疏忽職守、知情不報、草菅人命……。然而,港府卻用了毫無感覺的程式中文:「極度嚴重失職」。說「非常嚴重失職」、「極其嚴重失職」猶可,「極度」已是極致,是不可與其他形容詞並存的。殮房職員的過錯,千夫所指,政府要嚴詞申斥,大可用「天怒人怨」之類,何須將中文「玩殘」?當然,港府玩殘中文的能力,遠遜於某些大陸同胞,他們連「嚴重同意」也可入文的。
無所不「言」其極
2009 年4月,泰國前總理他信的支持者發動大型示威,後來演成騷亂,軍隊武力鎮壓,13日早上十一時,港府「強烈呼籲」港人如無必要,勿去泰國旅行。然而旅行團由於泰國仍未發生政變或內戰,照樣出發,二來是政府的「強烈XX」用得太濫,失去語言效力。當晚,港府發出「旅遊警告」,旅行社才陸續停止出團。
美國一向最關心國民安危,但也只是勸喻旅居泰國或前往泰國的國民謹慎而已。各國仍靜觀其變之際,港府卻率先發出旅遊警告了。「呼」有呼告天下之意,政府平日不用「籲請」而濫用「呼籲」甚至「強烈呼籲」,到了真的要用「呼籲」的時候,已經詞窮了,只能用程式化的、無力的「強烈呼籲」。
無所不「言」其極的後果,是言文失效,結果要「無所不用其極」,貿然祭出與事態發展不符的「旅遊警告」。旅遊警告一般是在爆發疫症或戰亂時,由國際組織發出的。
香港滿街哲學家?
人死之後,是否以另一種意識存在?靈魂存在麼?上帝存在麼?人的存在,在宇宙中有意義麼?外太空是否存在生物?這是「存在」一詞在舊日的用法。
本來是有、無的答案,近年香港官員都模仿共產幹部,說存在、不存在,原本的下文「……的問題」或「……的可能性」,現在都吞掉了。幾乎每次議會選舉之後,記者都詢問選舉委員會主席有否貪污舞弊、賄選之類的事,主席的答話頗堅決,也頗玄:「不存在貪污。」彷彿哈姆雷特王子上身,在念舞台獨白:「存在,還是不存在?這是一個問題。」語氣堅決,說:「絕無貪污之事。」不就可以了嗎?其他的應對也多:絕無此事、並無此事、不須顧慮、實屬過慮、子虛烏有、道聽途說……,然而,港官只懂得官方版本的「存在主義」。
2009年3月中,匯豐控股股價跌破一百元,直下二十五元,香港全城驚詫,有電視台的女主播報道「匯控的神話已不再存在」,她該說的,是「匯控的神話不再」,或「匯控的神話破滅」。中文的「不再」,如光輝不再,已有惋惜之意,「不再存在」反而是畫蛇添足,弄巧反拙。
正如心理學和認識論的「認知」(cognition),不可隨便用來替代意義鬆散的認識、理解、知道等日常語彙;來自數學和工程學的「優化」(optimize),也不可隨便取代日用的改善、改良等語彙。然而,今天香港滿眼故作高深、故作精密的用語,只顯示此地不學無術而已。
盜走了詞彙之後的淺薄
政府用人工製作的程式詞彙,排擠語義豐富的自然語彙,試圖統一口徑,做到社會語言貧乏,思想單一,易於擺弄人心。曾蔭權說「特區政府高度重視與內地溝通」,就要我們忘記中文原本已有「注重」。學校中文課教的盡見、盡顯、彰顯……,今日都要忘記,用官方的「充分體現」吧。表明、申明太深奧了,還是「強烈表示」淺白些。信服、折服太古雅了,用「嚴重同意」吧。要務豈如「中心任務」(core duty)西化?要旨豈及「核心價值」(core value)可親?
研究、參詳、權衡輕重、斟酌情況……,今日只是「積極考慮」。震怒、激憤、痛心疾首……用不得,就隨官腔去,說「極度遺憾」、「深切遺憾」和「強烈譴責」。短短的讚賞,好像不及「高度評價」有力。近乎粗糙的「高度肯定」,也比讚許、讚譽為佳?神來之筆(創作)、渾身解數(演出),豈如「完美演繹」淺白?力薦,又怎及得上「強烈推薦」?盛讚、激賞?高度讚揚是也。強烈反對、堅決反對、粗暴干涉,比抗議、反對和干涉的力量大些?正如「高度自治」的權能高於自治,「高度自由」的自由高於自由?香港有的是高度自治,卻無自治。自治、自由加上高度,其詞義反而削弱了。正如「譴責」的詞義強烈,天譴也,在前面加上「強烈」,反而輕賤了譴責之詞義。當然,優雅的亟、極力、極致等傳統狀語,今天在很多人的眼中,似乎不及極度、強烈等來得「科學」,於是也隱沒了。
本詞已到極致,再在前面加上強烈、極度、非常、充分之類,適得其反,會將詞義掏空,變成廢話一句。民間不論什麼示威,舉的標語多是強烈譴責、強烈要求、極度不滿,便是隨官方一樣,出言失度,失去方寸,丟失了拾級而上、言隨意轉的文辭修養,令到社會虛浮淺薄,思想單一。
疲乏有用
近年商界為了競爭客源,吸引顧客注意,也採用極端語言。美國的電影院,賣爆穀的櫃台,寫的是Large、Super和Jumbo,無Small的。星巴克咖啡店,有時連語帶歧視的Short(小矮杯)也怕顧客選用,只有Tall、Grande和Alto,以大杯索取高價。
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,美國新一代的商業傾銷來到香港,麥當勞快餐店進駐街頭和商場,推出的大漢堡包(big mac),以工業時代的人的食量,分量可謂不多,卻誇稱「雙層牛肉巨無霸」。同期,店舖減價,告白是「瘋狂減價大出血」。以前的百貨公司,只是說「減價」(sale),春季秋季各部門減價,就是「大減價」(big sale或grand sale)而已。今天,推出一件小貨物,已是「潮爆熱賣」。此等程式中文,機械而失真,表現的是虛情假意。
隨意將事情誇大到極端(driven
to the superlative),令人麻木而疲乏。疲乏之用,大矣哉!不論政府或商家,都寄望民眾疲乏。政府將極端的語言用濫了,用得輕賤,政府隨便什麼都是「極度遺憾」、「深切遺憾」之後,其他人上街抗議,高舉「極度遺憾」,會有多少反應?民間說「不排除會發動罷工、遊行」,還有威懾力麼?這是將敵對者的語言能量耗盡的消耗戰術(spend the energy of the opponents),使其怒而莫能言,久之,就連怒也不識得了。此乃現代政府的「文字武功」,傷人不見血。
政商勾結,各取所需。不論政商,都濫用極端語言,原因是此等用語日久令人麻木,在理性和感性兩方面都失去判斷力,容易聽命行事,盡情消費。
續香港文字學.二十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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