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7月24日
文字通脹之下,愈窮愈見鬼。以前,無隔宿之糧,謂之「家貧」;今日,月入四千七,就是「家裡的經濟條件不好」。往昔,連白無常都惜墨如金,高帽上只寫「一見發財」;如今的陰間阿sir,要寫「每次見面都會為你帶來經濟狀況改善的機會」。難怪地府率先通脹,冥鈔都以億元起算。
Vic:本文字字珠璣,妙不可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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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脹有字,民瘼無聲。「以雙位數字上升」、「有向上調整空間」、「有加價壓力」,都是此刻的城中新語。面對通脹暴潮,曾蔭權後知後覺,在七月十六日立法會答問大會上拋下一百一十一億元紓緩措施之後,竟說民望於他如浮雲,民意調查的數字上落不值得擔心,目前他集中於改善靈性修為和管治能力云云。政治領袖可以視個人榮辱如浮雲,但不可視民望如浮雲,否則就是不恤民命,人民只能向虛空荒野呼叫矣。也難怪,面對通脹浪潮,他施捨人民之前,竟然說政府會加強在超市的格價服務,令市民可以應慳則慳。
價格浮雲
消委會、政黨、報紙與師奶團都在格價,皆因超市價格捉摸不定,有如浮雲。奸商在通脹熱潮,自有一套通脹文字學,所謂定價,就是不定價。本來定價的作用是免除顧客議價的交易費用,也減低顧客四出觀望價錢以確定市場價格的訊息費用,然而目前香港超市的定價,卻是欺騙顧客的煙幕,顧客要知道貨品的確實價格(定價),必須付出訊息費用,計算折扣優惠、觀察價格浮動周期及四處比較。
百物騰貴,超市卻喊「減」,靠的是阻擋價格信息的定價策略:多買更平(如多買一件便宜一半)、捆綁售賣(不售賣單件)、積分獎賞、簽賬回贈等,以剝削消費者盈餘。所謂減價,是先提高價錢,然後降價;或在月頭減價,月尾加價;或在星期一至星期四的「閑日」減價,然後在顧客擁擠的星期五、六及日加價。[Vic:以前以為這些下三濫手段很罕見,哪知道在「資源增值」風氣下,已成為商人加強剝削消費者的普遍手段。]
以周期計算,各類貨物都加了價,另外用「價格歧視」的方法來剝削無暇在閑日購物的人。比起藥房、雜貨店及糧食店,超市的日用品和糧油食品價格都偏高。
面對陰霾密布的市場,政府高調加入格價行列,是放棄管理市場的責任,詐傻扮懵。政府應打擊壟斷,放開管制,令市場多元化,更多人可以小本經營,減低中間的食利者(rent-seekers)的剝削。可惜,政府帶頭官商勾結,以高地價政策扶植食利者,壓縮公共土地供應、停止興建居屋,並將公屋商場私有化,推高營商者的租金成本,趕絕小商戶,奠定超市和連鎖大集團的壟斷地位。所謂「領匯」,其名字就是要市民領悟聯繫匯率之下的通脹狂潮。
三面受敵
香港經歷過兩次通脹期,然而此次非比尋常,真的是通脹食人。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,中東戰爭觸發第一次石油危機;八十年代初期,兩伊戰爭造成第二次石油危機,香港通脹都在百分之十五以上。九十年代初期至中期,香港因樓價飆升而刺激通脹。然而,之前的通脹都是處於香港工人的工資上升期(特別是出賣勞力的建築工人),而且存款利息不低,只要勤奮工作及全家儲蓄,都可保障安穩生活。目前卻是由於貨幣(美元)政策放蕩,信貸紀律廢馳而進入金融投機時期,油價、樓價及糧食價格同時上升,小民三面收敵。金融投機之下,港元又慘遭美元捆綁,本地銀行的港元利率近乎負利率,儲蓄被通脹蠶食。薪金被大集團壓低或商會協議壓制,不單不能隨通脹調升,反而被外判、扣佣金、拖數、浮動支薪等方法,定薪變成不定薪。以前,「勤力」已足溫飽;如今,「拚搏」始可為生。
往日的通脹,是水漲船高;今日的通脹,則是水漲船沉。
今日小工人的職銜無異輝煌了,如看更變為保安主任,掃街佬化作潔淨助理,後生成了辦公室助理,信差升級為物流助理。職銜的通脹,只是帶來更高的勞動強度及服務要求,然而職位保障和勞工尊嚴卻貶了值。以前讀免費官立夜中學,取得會考文憑已有本領謀生,今日付出十數萬元讀個「副學士」,卻是一無所用。
預料政府通過最低薪金法例之後,很多散工都會被迫變為自僱人士,自組公司簽訂服務合約,例如清潔公司董事局的partner就無資格享有法定最低薪金的保障了。清潔公司只有董事,親自掃街,不設工人,管治架構直逼最時髦的扁平式(flat structure),與加州矽谷的電腦軟件公司同級。
惜墨如金
通貨膨脹,皆因貨幣供應過剩,侵蝕購買力。美元在一九七一年脫離(象徵式的)金本位制度之後,美國濫發美鈔,銀行放任借貸,令每年美元的購買力以百分之五下降。同理,自從國人脫離惜墨如金的中文修辭紀律之後,中文也要面對文字通脹之弊。一兩個字講完的,今日要一大串字。本土語言的精簡表達方式,換了迂迴曲折的洋化詞彙及共產中文。特別是近代中國人被西洋科學及官僚管理迷惑,中國的革命痞子又鏟除文化貴族之後,官僚語言、偽科學語言成為最高級的官方語言方式。然而,西洋的文化貴族仍在,清雅語言方式仍在,於是與國際接軌之後,中文便成為次級語言。文化自殘、自我殖民,是自我奴役的最深刻方式。
中國的革命本意是為了擺脫西洋的奴役,然而其後果卻恰恰成全了西洋的奴役。
語言通脹,就是話多言少,短句長說。如不講「憤恨」而講「強烈不滿」,不說「示好」而說「釋出善意」。「在你開車的同時」,就是「開車之際」、「開車的時候」。中方「對此表示強烈不滿和堅決反對」,原是「痛斥」。往日的小孩講此魚粗生(客家話叫賤生或耐命),今日小孩只識得講,此魚的生命力很強。往日的疑犯對滿清官差講「差大哥,放過我啦!」,對香港洋警察卻要說「阿sir,畀次機會我啦!」(Give
me a chance)。
明明一個動詞講清楚的,今日偏要加個弱動詞。動詞胡亂「溝淡」了,自以為是分散投資、對沖風險,反而失去了「專注」的威力,違反股神畢非德的投資紀律。對沖語義的洋化衍生工具之中,以透過、進行、作出、造成、構成為最常用,而且前面添加「向、對、給、就、被……」,後面補綴「工作、活動、事宜、關係……」等,自我增值,不斷繁衍。如不說「校友貢獻社會良多」,偏說「校友對社會作出了重大的貢獻」。「一架客機失事,九十八人死亡」,變了「一架客機失事,造成九十八人死亡」。「為了棚架有對途人構成危險的關係」,就是「因棚架危及途人」。「我們對國際貿易的問題已經進行了詳細的研究」,就是「(對)於國際貿易,我們已有詳細研究」。「心理學家在老鼠的身上進行實驗」,就是「心理學家用老鼠做實驗」。「對有關爐具進行安全檢查」(perform security check),就是「為該爐具做安全檢查」而已。
數典忘祖,一見發財
以前筆者有論,中文造句,首重虛實。虛詞與實字各有所用,不可倒置。如通過、透過,在中文是實有所指的,並不是洋文虛虛的through。如康文署說「通過國際武術比賽,可令中國人更加認識傳統」,「通過」便有歧義,是實在地及格了,還是虛泛的through?如屬後者,應說:「國人參與武術比賽,益加認識傳統」。有時動詞還會名詞化,弱之又弱。如康文署要鼓舞市民,竟說「透過政府對體育節的舉辦,希望提起市民參與體育活動的興趣」,其言文動力,豈如「政府舉辦體育節,藉以激發市民參與體育」?「殉職警察葬禮明日進行綵排」,就是說「明日綵排」,綵排尚未進行。在前面加了進行(proceed to),將綵排由動詞變為名詞,「進行」由實字變虛詞,顛倒中文,叛逆祖宗了。
講慣了「向……說不」(say
no to...),就不知道「向暴力說不」,原是「不容暴力」。久之,洋文化為母語,《蘋果日報》在二○○五年七月十七日報道曾蔭權錯過肉骨茶,乃有此言:「面對強權施壓,很多人選擇屈服,新加坡著名肉骨茶店『黃亞細』卻敢堅定地(向新加坡外交部)說『不』」。堅定地說不?回絕、堅拒、頂撞也。
文字通脹之下,愈窮愈見鬼。以前,無隔宿之糧,謂之「家貧」;今日,月入四千七,就是「家裡的經濟條件不好」。往昔,連白無常都惜墨如金,高帽上只寫「一見發財」;如今的陰間阿sir,要寫「每次見面都會為你帶來經濟狀況改善的機會」。難怪地府率先通脹,冥鈔都以億元起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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