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子強 - 「意怠」 的寓言：向《南周》致敬

2013年1月10日

【明報專訊】莊子在《山木》篇中提到，東海有一種鳥，名叫「意怠」。這種雀鳥比起其他鳥類，十分無能：「引援而飛，迫脅而棲，進不敢為前，退不敢為後，食不敢先嘗，必取其緒。是故其行列不斥，而外人卒不得害，是以免於患。」

一個有關中華民族的驚人寓言

意思就是，意怠這種雀鳥十分膽怯懦弱，飛的時候，總要靠別的雀鳥領着；棲息的時候，則躲在鳥群中間；往前飛的時候，總不敢領在前頭；退的時候，也不敢落在後面；啄食東西時不敢先吃，對於一些殘餘剩食，便已經甘之如飴。因此，這種雀鳥不會遭到大家所排斥，也避免了別人的加害，於是也苟全了性命，終日優哉游哉，遠離禍患。

心水清的讀者，不難赫然發現，原來早於2000多年前，莊子已經用意怠這種雀鳥，為中華民族的民族性和往後的命運，作了一個驚人的寓言。

到了2000多年後的今天，幾多中國人，不還是以「煩惱皆因強出頭」、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」、「槍打出頭鳥」等，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嗎﹖

2000多年了，民主、自由、公義，仍未能在中國開花結果，未必無因。

「直木先伐，甘井先竭」

莊子在同一篇文提到：「直木先伐，甘井先竭。」愈是剛直，愈是優秀，也愈容易為自己招惹麻煩，甚至殺身之禍。

國內媒體南方報業集團，一向以敢言見稱，屬下報刊如《南方周末》、《南方都市報》、《南方人物》等，在這個強權乖張、草民有冤無路訴、記者失語的惡劣年代，堅持不說假話，為民請命，針砭時弊，大膽揭發社會不公，為公義和弱勢發聲，因而深受公眾尤其是知識型讀者所歡迎，在國內外都極具影響力，被視為中國最坦率和敢言的媒體，為中國建立民主思維和一個健康的公民社會，貢獻良多。

但是正如前述莊子所言，膽怯懦弱如意怠，可以倖免於患，但相反「直木先伐，甘井先竭」，南方報業集團的敢言和仗義，卻為它惹來當權者視之如眼中釘，屢加整肅。

最近一次，是上周四出版的《南方周末》2013年「新年特刊」，當中的「新年獻詞」，原題為〈中國夢，憲政夢〉，卻被廣東省委宣傳部長庹震強行在編輯簽定版面後竄改，這種由黨政幹部粗暴干預編輯自主和新聞自由的做法，讓外界嘩然。

在這個黨威壓頂、官氣凌人的工作環境下，冒着被秋後算帳而要丟掉飯碗的風險，《南周》的編輯和記者們，仍要在微博上公開事件，並作出嚴正抗議。

國內其他媒體亦一改平日各家自掃門前雪、明哲保身的態度，紛紛為《南周》仗義執言，例如《新京報》轉發有關新聞時，加上「我們守衛這張報紙」，新浪網將相關報道放上頭版，東方衛視以「低級錯誤」來形容據報道是省委宣傳部長的竄改文字，而兩岸三地學者、文化界及群眾亦連日聲援。

大家都知道，這樣做，有着一定的風險，隨時會被秋後算帳，那麼為何不「忍一時風平浪靜，退一步海闊天空」﹖

意怠這種雀鳥，就是如前述，不能獨立，不能活得有尊嚴。靠着苟且偷安，不錯，牠能委曲求全，但這樣的苟全性命，那又有何意義呢﹖這也就是莊子2000多年前已經提出了的莊嚴問題。

為新聞自由編輯自主發聲，即使悲劇收場

莊子為這種雀鳥的取名，很明顯別有深意。「意怠」者，「其意已怠」也。人最可悲者，莫如哀莫大於心死，只能如行屍走肉的活着。

我想南方報業集團的編採人員，以及前面提到的其他媒體和文化人，不單至今仍未「意怠」，還有一顆赤子之心，仍有旺盛的鬥志，不想活得如行屍走肉。

有份參與中港台兩岸三地學者文人聲援《南方周末》行動的朋友梁文道，在《主場新聞》一篇題為〈撐南方，即使悲劇收場〉的訪問中也提到，據他所估計，這次《南周》風波已有定局，事件將以「清算」，以及《南周》編輯要員離職作結，不過，他呼籲大家繼續關注事件，縱使今次抗爭以悲劇收場，仍可為內地的媒體累積道德力量。

我相信，打從第一天對這次行政機關粗暴干預作出強烈抗議開始，《南周》仝人便已經沒有心存僥倖，做足心理準備，或許會有一個慘烈的結果。他們仍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，是因為大家都不甘於像意怠一樣的活着，委曲求全，因而堅持「為新聞自由和編輯自主發聲，即使悲劇收場」。

不在沉默中爆發，就會在沉默中枯萎

因為他們明白到，只有彰顯這一種道德勇氣，才可為媒體開拓出更大的新聞自由和編輯自主之空間；因為他們明白到，不在沉默中爆發，就會在沉默中枯萎。

為《南周》路見不平的，不單止是我們這些未在危牆之下的海外學者、文人和知識分子，還包括像李冰冰、姚晨、陳坤等，這樣事業如日方中的國內當紅藝人。

據報道，李冰冰在她的微博中留言：「早安，連上8天班，周末不是周末，周一卻還是周一。早安，南方無暖氣，大家保重。早安，嚴冬裏期待春天的到來。」

「微博女王」姚晨亦引述前蘇聯作家索贊尼辛的名言：「一句真話能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。」

影星陳坤的表態最直截了當，「我沒內涵，也不繞話，支持南方系眾友人！」

我相信，這就是民心向背。

我相信，這也是因為，到了今天，我們再不願繼續延續一個已經歷時已經2000多年的寓言，更不願繼續被人看扁，當作只是一隻意怠。

蔡子強
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